## 槐棺
>回乡奔丧那晚,我困得栽进棺材里睡了一觉。
>醒来发现棺材盖被钉死,外面传来母亲凄厉的哭喊:“茂啊!快出来!”
>可三天前,我亲眼看着母亲下葬。
>更恐怖的是,当我透过棺材缝往外看——
>槐树上挂着的尸体,正用母亲的眼睛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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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茂接到那个电话时,正顶着城市里永远洗不干净的灰蒙蒙的暮色,在流水线上麻木地重复着动作。尖锐的铃声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车间里永不停歇的嗡鸣。那头是村长德叔,声音被电话线压得又扁又急,带着一股子驱不散的、属于山沟沟里的土腥气和焦灼:“茂娃子!放下手头活计,快!快回来!你娘……你娘怕是要不行了!”
“轰”的一声,李茂脑子里像炸开了一团乱麻。机器冰冷的触感还黏在指尖,可心却猛地沉了下去,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母亲那张被岁月和劳苦刻满沟壑的脸,还有她临别时浑浊却极力想看清楚他的眼神,一下子挤满了整个视野。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把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有急促、破碎的呼吸声撞在话筒上。
回乡的路是条扭曲的泥蛇,在墨黑的山影里艰难地向上攀爬。拖拉机突突的喘息声是这死寂夜里唯一活着的响动,车头灯昏黄的光柱劈开浓稠的黑暗,只照亮前方一小段被车轮反复啃噬、泥浆翻涌的路面。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是要把李茂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甩出来。德叔缩在驾驶座另一头,沉默得如同一块吸饱了夜露的山岩,偶尔被颠簸震得猛咳几声,喷出一股劣质烟卷的辛辣气味。
“叔……我娘……到底咋了?”李茂的声音干涩,被拖拉机的轰鸣撕扯得断断续续。
德叔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前方那片被车灯切割开的、不断移动又不断重复的黑暗,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引擎声吞没:“……老病根,熬不住咧。” 他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回来就好……能赶上……能赶上送终……”
这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李茂耳朵里。一股莫名的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激得他头皮发麻。
车灯终于疲惫地戳破李家坳口沉甸甸的黑暗,摇摇晃晃停在自家那扇低矮破旧的院门前。门框两边褪了色的门神年画在夜风里无力地扑打着,红纸早已败成了惨淡的灰白,上面模糊的武将面孔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院子里人影晃动,却听不到寻常丧事该有的悲声恸哭,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嘤嘤的低语,像是无数虫子藏在墙缝里窃窃私语。几盏惨白的灯泡挂在屋檐下,光线被浓重的夜色和弥漫的烟气挤压得昏昏沉沉,勉强勾勒出几张熟悉的、却无比陌生的脸——邻居们僵硬地站着,眼神躲闪,没人上前招呼李茂,仿佛他是一团会带来灾祸的不祥空气。
德叔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李茂塞进了弥漫着浓重草药味和死亡气息的东屋。土炕上,母亲枯瘦的身体陷在发硬的旧棉被里,像一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朽木。她的脸是灰败的土黄色,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无底的黑洞,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游气。床边放着一个搪瓷脸盆,盆底残留着黑红色的、粘稠的血块。
李茂扑到炕沿,膝盖撞在冷硬的地上发出闷响。他抓住母亲那只露在被子外面、枯柴般的手,冰凉刺骨。“娘!娘!我回来了!茂儿回来了!”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母亲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像垂死的蛾子徒劳地扑扇着翅膀。她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细缝。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着,费力地对焦,终于看清了李茂的脸。那瞬间,一股惊人的力气猛地从这具濒死的躯体里爆发出来!她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抠住了李茂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嘴唇疯狂地哆嗦着,拼尽全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茂……茂啊……听……听娘说……” 她的头艰难地、痉挛般地朝屋子东头那扇紧闭的小门方向扭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东……东屋……那……那口……棺材……”
她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满后骤然断裂的弓弦,随即又重重地瘫软下去。那只死命抓着李茂的手,也失去了所有力量,颓然松开,滑落在冰冷的炕沿上。那双刚刚还爆发出骇人光芒的眼睛,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最后定定地望向低矮黑暗的屋顶,瞳孔深处,似乎凝固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惊骇。
“娘——!” 李茂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东屋里炸开。屋外那令人不安的低语声,也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夜风,呜咽着刮过破旧的窗棂。
接下来的两天一夜,李茂被卷入了一场麻木而诡异的丧事漩涡。母亲被抬进了堂屋,安放在一块粗糙的门板上。那口据说早已备好的薄棺,却始终没有露面。德叔和几个本家叔伯的脸色始终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他们指挥着人进进出出,动作麻利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和仓惶。李茂几次想问问那口传说中的棺材,话到嘴边,却被他们那刻意避开的目光和含混的“莫急,莫急”给堵了回去。
第三天,落葬的时刻到了。没有吹打,没有冗长的仪式,连哭声都稀稀拉拉。几个精壮汉子抬着一口蒙着白布的棺木,步履沉重地走向村后那片坟茔累累的山坡。李茂作为孝子,捧着母亲的牌位,跟在后面。他目光死死钉在那口缓缓移动的棺材上,白布在风中微微抖动。它看起来……太轻了。抬棺人的肩膀没有那种承重该有的深深下陷,脚步也远不像抬着一个成年人应有的沉重。一股冰冷的疑窦,毒蛇般悄然缠上他的心脏。
新挖的墓穴张着黑黢黢的口。棺材被绳索吊着,一点点沉入那潮湿冰冷的泥土深处。就在棺木即将被完全放入的瞬间,李茂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棺材尾部蒙着的白布,被风吹得掀起了一角!就那么惊鸿一瞥——棺材尾部内壁的木头颜色,新得刺眼!像刚用刨子刮过不久!那绝不是一口放了很久的旧棺!
他想冲过去看个究竟,却被德叔铁钳般的手死死拉住。德叔的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茂娃子!规矩!莫乱了规矩!让你娘……安心走!”
黄土一锹一锹无情地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砸在李茂的心口。那个新刨的木头茬口,像鬼眼一样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闪烁着不祥的光。
长明灯在堂屋灵前幽幽地燃着,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墙上李茂孤零零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香炉里三炷线香燃尽了,只剩下惨白的一小截灰烬,固执地立在香灰里,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余味。
守夜,本该是至亲围坐,追思故人,抵御长夜孤寒。可李茂身边空无一人。德叔和其他帮忙的本家,天刚擦黑就寻了各种由头匆匆离开,眼神躲闪,脚步匆忙得近乎逃窜。偌大的堂屋,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灵牌上母亲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分外陌生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母亲嘴角似乎挂着一丝凝固的、难以解读的古怪笑意,看得李茂心头发毛。
浓重的倦意,像无数冰冷粘稠的触手,从脚底悄无声息地爬上来,死死缠住了他。连续几天揪心的悲痛、奔波的劳顿,加上这灵堂里挥之不去的压抑和诡异气氛,早已将他的体力与精神抽干榨尽。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每一次试图睁开,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冰冷的砖地透过薄薄的孝服,将寒意一丝丝沁入骨髓,却丝毫抵挡不住那汹涌而至的睡魔。
他的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终于,在又一次沉重的下坠中,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
“哐当!”
额头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东西上,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瞬。他发现自己栽倒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然而,那致命的疲惫感并未因此退去,反而因为这一撞变得更加凶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仅存的意识。眼皮彻底合拢之前,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栽倒的方向——是东屋那扇紧闭的、被母亲临终死死叮嘱过的房门。
门……似乎没有锁死?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身体本能地寻求着支撑,或者说,是一个可以蜷缩的角落。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爬行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摸索着,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东屋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霉烂木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线堂屋灵前长明灯微弱的光,像一道惨白的刀痕,斜斜地劈在地面上。借着这微弱的光,他看见屋子正中,赫然摆着一口棺材!
一口没有上漆的、木头原色的薄棺。在昏昧的光线下,那木头的颜色,新得与他白日里在母亲下葬时惊鸿一瞥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恐惧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脊椎,但困倦的潮水更加汹涌。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口棺材!离得越远越好!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四肢根本不听使唤。他徒劳地向旁边挣扎了一下,沉重的眼皮却再次不受控制地合拢,黑暗彻底降临。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一滩烂泥,软软地滑倒,上半身恰好无力地栽进了那口敞开的棺材里。
冰冷、粗糙的木板硌着他的脸颊和手臂,那浓烈的生木头气味混合着灰尘,直冲鼻腔。这感觉……竟有一种奇异的、沉坠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咚!”
一声沉闷的重响,如同巨锤砸在朽木上,将李茂从混沌的深渊里猛地砸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令人窒息的、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上方——
冰冷的、粗糙的木板!纹丝不动!
“咚!咚!咚!”
又是接连几声沉重的敲击!声音近在咫尺,震得他身下的棺材板都在微微颤动!木屑和灰尘簌簌地落下来,掉在他的脸上、脖子里,带着一股呛人的霉味。
钉棺材!有人在钉棺材盖!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极度的恐惧瞬间炸开,化作一股蛮力冲上四肢百骸!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爆发出凄厉的嘶吼,手脚并用,疯狂地向上顶撞、踢打!
“谁?!放我出去!开门!开门啊!!” 指甲在粗糙冰冷的木板上拼命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木刺深深扎进指甲缝里,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却浑然不觉。
“咚!咚!咚!”
回应他的,只有那一下比一下更重、更急促、更冷酷无情的锤击!仿佛外面的人不是在钉木头,而是在用铁锤将一颗颗冰冷的钉子,狠狠楔入他的脑髓!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落在他头顶上方,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整个棺材都在剧烈地摇晃!
绝望像冰冷的毒液,迅速麻痹了他的四肢。力气在徒劳的挣扎中飞速流逝。当最后一声沉重的“咚”落下,余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荡时,整个棺材盖被彻底钉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牢笼。只有他自己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在棺材狭小的空间里沉闷地回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木头粉尘和死亡的气息。
就在这时——
“茂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哭喊,如同生锈的锯子狠狠撕裂了棺材外死一般的寂静,也狠狠撕裂了李茂濒临崩溃的神经!
那声音……那声音是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骨髓的尖锐和绝望,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嚎哭!
“茂啊!快出来!快出来啊——!”
声音就在棺材旁边!近得仿佛那哭喊的人就趴在棺材盖上!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和绝望,比棺材里的黑暗更浓,比钉棺的锤声更冰冷!李茂全身的血液瞬间冻僵了!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亲眼看着黄土掩埋了母亲的棺木!亲耳听着泥土砸在棺盖上的闷响!这声音是哪里来的?!是幻觉?还是……
极致的恐惧反而激起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蜷缩起身体,不顾一切地将脸拼命贴向棺材盖板和侧壁之间的那道缝隙!那是唯一能窥见外界的窗口!
堂屋灵前长明灯那点微弱如豆的光晕,艰难地挤进这狭窄的缝隙,在他眼前形成一道模糊的光带。他瞪大充血的眼睛,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向外窥视——
视线越过门槛,穿过敞开的堂屋门洞……
院门口,那棵虬枝盘结、如同鬼爪般伸向墨黑夜空的老槐树,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
就在那最粗壮的一根横枝上……挂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母亲下葬时那身深蓝色寿衣的人!身体僵直,随着夜风……轻轻地、诡异地晃荡着!
李茂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不!不可能!
他拼命地、一寸寸地向上移动眼球,视线颤抖着,沿着那僵直的身体向上爬升……掠过被风吹得微微飘起的寿衣下摆……掠过僵硬的腰身……掠过干瘪的胸膛……
终于,对上了那张悬吊着的脸!
月光惨白,清晰地照亮了那张脸——灰败,肿胀,眼珠浑浊地凸出……正是他三天前亲手捧土掩埋的母亲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痕迹,只有一片死寂的僵硬。然而,就在李茂的目光与那双浑浊凸出的眼球对上的刹那——
那双死人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
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眼珠,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机械感,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他透过棺材缝隙窥视的方向!
紧接着,那张青灰色的、僵硬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向上拉扯开一个弧度。
一个凝固的、极其熟悉的、带着母亲临终前那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意味的……笑容!
李茂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彻底扼断的、非人的抽气声。他像一截被瞬间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肉,瘫软在冰冷的棺材底板上。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生木头的腥气和泥土的湿冷,沉沉地压在他的口鼻上。
棺材缝外,那双凝固着诡异笑容的、属于母亲的浑浊眼睛,一眨不眨地穿透黑暗,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时间在死寂中凝滞,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从棺材盖板的上方传来。
不是风,不是老鼠。
那声音……像是指甲。是僵硬、干枯的指甲,正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刮擦着粗糙的棺盖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