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七掀开通往前堂的厚重粗布门帘,
一股更浓重的灰尘和腐朽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前堂比内堂稍大,但也空旷得像个被遗弃的洞穴。
几道从临街破窗棂透进来的惨淡光线,
斜斜地切割着昏暗的空间,照亮空气中无穷无尽、无声飞舞的尘埃。
正对着大门,那张宽大的乌木诊案落满灰尘,
案后空悬着的高背旧椅,椅背上的雕花早已模糊不清,像一张沉默的、疲惫的脸。
诊案旁边,靠墙立着的巨大药柜,
一排排黑洞洞的空抽屉无声地张开,诉说着昔日的丰饶与今日的赤贫。
角落里,几把缺了腿的凳子歪倒在地,如同被岁月击倒的残兵。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浆烫得一丝不苟的深青色细布长衫的清瘦身影,
正背对着门帘,负手站在诊案前,微微仰头,
专注地凝视着墙壁上悬挂的那块蒙尘旧匾——“杏林春暖”。
那身影如同一块历经风霜的磐石,散发着沉重而固执的气息。
正是陆家族老,陆砚。
“吱呀——”
门帘的响动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陆砚缓缓转过身。
清癯的面容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深深嵌在眉宇间,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此刻带着审视、忧虑和一丝毫不掩饰的严厉,
如同实质般沉沉地压向走进来的陆小七。
陆小七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步调,慢吞吞地走到诊案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脸上挂着一副“刚被吵醒极度不爽”的咸鱼表情。
她双手随意地揣在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外衫袖子里,
实则一只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隔着薄薄的衣料,
紧紧按着怀里那本粗糙硌人的破书。那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春桃紧跟着陆小七进来,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大气不敢出,
默默地挪到诊案侧后方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前堂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翻腾、坠落。
陆砚的目光如同刮骨的刀子,在陆小七身上一寸寸刮过:
从她苍白瘦削、明显缺乏血色的脸颊,
到那身明显不合身、袖口和手肘处磨损得厉害的旧衣服,
再到她那双沾着干涸泥灰、指甲缝里还顽固地残留着蜡屑的手,
最后死死钉在她那双刻意低垂着、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一丝桀骜与疏离的眸子深处。
他的眉头越拧越紧,额上深刻的皱纹仿佛能夹死苍蝇。
终于,那沉滞的空气被打破。
陆砚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风沙磨砺般的沧桑感,
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得像砸在石板上的石子:
“小七。”
他唤了一声,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让空气更沉凝了几分,
“听说,你前些日子,又去码头扛包了?”
陆小七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问话的是空气。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刚睡醒的惺忪,漫不经心地回道:
“嗯。不然呢?等着饿死?
还是砚爷爷您打算开仓放粮,救济救济您这快要饿死的大孙女和重孙子?”
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早的天气,
却字字带刺,透着一股子“关你屁事”的潜台词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陆砚的眉头瞬间锁成了死疙瘩,眼中那点强压的平静被骤然升腾的痛心和怒其不争取代。
“胡闹!”
他低斥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闷雷在狭窄的空间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痛,
“陆小七!
你是陆家长房嫡长女!
是长林和慧娘的长女!
小九年幼,懵懂无知!
你便是这‘杏林春暖’匾额下,陆家医术最年长的继承人!
你肩上担着陆家的传承!
担着你父母毕生的心血!担着小九将来的指望!
你怎能……怎能如此自甘堕落,自毁前程,去做那等粗鄙下贱、有辱门楣的苦力活计?!”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带着微微的颤抖,狠狠指向墙上那块蒙尘的匾额,
“你将陆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将你父母的在天之灵置于何地?!
又将小九的未来置于何地?!”
陆小七终于抬起了眼皮。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陆砚,里面没有任何波澜,
只有一片近乎死水的冷漠平静,甚至在那深处,清晰地映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脸面?”
她轻轻嗤笑出声,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又冷又锐,直刺人心。
她随意地抬了抬手,手指懒散地划了一圈,
点了点那空得能跑老鼠的药柜,积着厚厚一层灰、连老鼠都懒得爬的诊案,
还有墙角那几把缺胳膊少腿、歪倒在地的破凳子,
“砚爷爷,您老眼没花吧?您好好看看这四周,
看看这耗子进来都得哭着出去的‘门楣’。陆家?”
她又嗤笑一声,
“这破地方,还有脸面这东西吗?值几个铜板?能换一斗糙米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匾额,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冰冷的麻木,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至于我爹娘……”
她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拉得更深了,
“他们啊,就是太要脸面,太把那‘悬壶济世’的虚名当回事,
才会把自己活活累死、耗死在这药柜前!
白天黑夜地守着,病人来了是菩萨,病人走了是罪人。
油熬干了,灯点尽了,最后呢?”
她冷冷地看向陆砚,
“连口像样的棺材都差点置办不起!留下我和小九,在这耗子洞里等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质问:
“砚爷爷,您告诉我!您摸着良心告诉我!这‘光耀门楣’的代价,是不是非得用命去填?!
是不是非得把自己填进去,再把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个个都填进去才够?!
如果是这样……”
她猛地抬起下巴,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陆砚眼底,
“那我陆小七今天就明明白白告诉您!
我宁愿当个没脸没皮、粗鄙下贱的扛包工!
至少!我肩膀上扛的是能换糙米的麻袋!
不是那压死人的‘门楣’!至少!
我还能让小九喘上口活气儿,吃上口能填肚子的糙米饭!”
“放肆!”
陆砚被她这番大逆不道、字字诛心的话气得浑身剧震,
脸色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一片骇人的惨白!
他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风中落叶,猛地一掌拍在积满灰尘的诊案上!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震得诊案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弥漫在昏暗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