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顾不上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双手提起身上那件半旧藏青布裙的裙摆,拔腿就朝着医院大门外狂奔而去。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跑得急,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帆布包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胯骨。
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又慌又乱:救人耽搁了这么久,他……还在等吗?万一……
终于,挂着“大营饭店”木招牌的门脸出现在街角。
谢诗凝猛地刹住脚步,停在饭店那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
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攥紧了斜挎包的带子,指节微微发白。
定了定神,目光投向擦得光亮的深色木门。
门上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姑娘,跑得鬓发微乱,脸颊泛红,胸口还在急促地起伏。
她望着门上的倒影,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心跳如鼓点般敲打着胸腔,混合着奔跑后的喘息声。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推开门,如果他还在那张靠窗的桌子边等着,哪怕只是一杯凉透了的茶,那这桩父母提了又提的婚事,她便应下了。
若是……若是人已离去,空余桌椅,那便是老天爷的意思,她也绝不怨怪谁。
她抬起手,指尖有些微颤,轻轻触到了冰凉光滑的门板。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杂着饭菜香和汗味儿的热浪猛地扑在脸上。
正是饭点,国营饭店“工农兵饭庄”里人声鼎沸,几乎看不到空位。
七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挤得满满当当,穿工装的、戴蓝帽子的、还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汉子,都埋头呼噜着面条或扒拉着米饭。
说话声、碗筷碰撞声、跑堂伙计拖着腔调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嗡嗡地响。
她踮起脚尖,视线在蒸腾的白气和攒动的人头间急切地搜寻。
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猛地定在了最里头的角落——一个穿着军绿制服的身影。
那人坐得极板正,背脊像尺子量过一样挺直,肩膀很宽,在闹哄哄的环境里,像块沉默的礁石,有种说不出的扎眼。
谢诗凝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怦怦跳得又快又重。
她下意识攥紧了肩上那个半旧的帆布包带子,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吸了口气,拨开前面端着碗找位子的大叔,侧着身子,几乎是贴着桌边和食客的后背,有些跌撞地朝那个角落快步走过去。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人已经站到了那张小方桌前。
“请问……”她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急走带着点微喘,又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你是阿城吗?”
霍晋承正捧着个粗瓷大海碗,碗沿磕碰得有点豁口。
碗里是刚出锅的阳春面,清汤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和几点油星子,热气腾腾地往上冒。
他刚挑起一筷子挂着面汤的面条,头顶就落下个清亮又带着点喘的女声。
他动作一顿,抬眼。
一个年轻姑娘站在桌边,额头鼻尖都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碎发被汗湿了,紧紧贴在泛着红晕的鬓角。
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布拉吉”(连衣裙)料子看着不错,但皱巴巴的,裙摆上还沾着点灰,显然是赶了远路。
可那双眼睛……霍晋承的目光定住了。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杏眼,此刻亮得惊人,像落进了星星,水盈盈的,带着一股子清透的灵气。
她这么直直地看过来,周遭的喧闹好像一下子都模糊了,退远了。
他握着竹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脑子里还没转过弯,身体却先点了头——下巴颏微微向下一点。
碗里那层薄薄的油花,随着他这点细微的动作,无声地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
谢诗凝看清了男人的脸。
离得近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更强了。
他眉骨很高,像两座陡峭的山梁,浓黑的眉毛斜斜地插入鬓角,线条硬朗得像刀劈斧凿。
眉毛下的眼睛……谢诗凝心头微微一凛。
那不是她想象中哥哥战友该有的温和,那双眼睛很深,眼珠是接近黑色的深灰,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沉寂的深井,又像两块冰冷的铁,看人时带着一种穿透力,让她后颈有点发凉。
高挺的鼻梁线条冷硬,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嘴角微微向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严肃。
左脸颊上,一道浅色的旧疤痕从颧骨斜斜划到下颌附近,像一道沉默的印记,给这张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添了几分粗粝和煞气。
他光是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如松,就让人觉得周围空气都沉了几分。
谢诗凝悄悄估量,这人站起来怕得有一米八五往上,那身军装下,肩膀宽厚,胸膛结实,握着粗瓷碗的手臂肌肉紧绷着,袖子似乎都有点吃不住那份力量感。
谢诗凝指尖轻轻捏了下皱巴巴的裙边,暗暗吸了口气。
不能慌。
她脸上迅速挂起一个落落大方的笑容,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谢子奕的妹妹,谢诗凝。”
声音清亮,努力维持着镇定,目光也坦然地迎向对方那双让人心悸的眼睛。
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早就湿漉漉一片,连帆布包的衬里都被她捏得潮乎乎的。
上辈子活了三十九年,跟异性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这样近距离面对一个气势如此迫人的男人。
霍晋承放下筷子,站起身。
他一起身,像座小山拔地而起,顿时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还带起一阵淡淡的、像刚锯开的松木混合着皂角的气息。
他伸出宽厚粗糙的大手,稳稳地、完全包裹住了谢诗凝小巧纤细的手。
掌心有厚厚的茧子,磨得她皮肤微微发痒。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华东军区……独立团三营九连连长谢子奕?”
谢诗凝心里咯噔一下。
哥哥穿军装的样子在记忆里忽然有点模糊,番号具体是什么?
她脑子飞快地转,面上却笑意加深,语气笃定:“没错!我哥在家常念叨部队里的战友,说都是过命的交情。”
她微微垂下眼睫,掩饰住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心里头却在拼命搜刮哥哥以前来信里提过的零碎信息——还好,上辈子职场里练出来的那份镇定还没丢,总算没露馅。
谢诗凝得使劲仰着头才能看清霍晋承的脸。
她一米六五的个子,今天还特意穿了双半旧的丁字带黑皮鞋(有点小高跟),头顶也才刚够到他肩膀窝。
平时和人说话习惯平视对方的眼睛,这会儿仰着脖子,不一会儿后颈就传来一阵酸胀。
她指尖动了动,强忍住想去揉脖子的冲动,嘴角那抹得体的笑还挂着:“我们坐下聊?”声音依旧平稳。
霍晋承那对浓黑得像墨染过、又粗又硬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
这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
相错亲了?
他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下,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对面女孩身上。
她身段匀称,气质温婉大方,眉眼间那股子沉静的劲儿,跟这闹哄哄的饭馆格格不入。
模样是真好,皮肤白净,眉眼秀气,像朵开在安静角落里的栀子花。
霍晋承自己心里清楚,他这副长相,加上身上那股子从战场带下来的、磨不掉的煞气,打小就让人发怵。
村里孩子见了他都绕着走,大人也少有敢跟他正眼对视的。
阿娘总叹气,说他长得太像他那据说凶神恶煞的太爷爷,当年太爷爷就是面相太凶,三十八岁才勉强娶上媳妇。
平日里,旁人要么躲着他,要么跟他说话时眼神都飘忽不定。
可眼前这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睛就那么平静地、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半点闪躲和畏惧。
这份异乎寻常的坦然,像颗小石子,“咚”一声丢进了霍晋承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这事……有点意思了。
霍晋承没接话,骨节分明、指节粗大的手指在油渍麻花的木头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个点儿了,该饿了。”他声音低沉,目光扫过邻桌,“想吃点啥?”
谢诗凝顺着他目光看去,邻桌热气腾腾的大海碗里,油亮的面条泛着诱人的光。
她心里却有点发虚。
1955年,这国营饭店里都有啥吃的?
招牌是啥?
她完全没概念。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抿了抿唇,带着点试探地笑:“要不……也来碗面?看着挺香的。”
霍晋承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拥挤的桌椅间灵活地穿行,步伐沉稳有力,踩在粗陶地砖上几乎没什么声音。
走到挂着半截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子的取餐口,跟里面一个围着油围裙、胖乎乎的师傅简短地说了两句。
很快,他就端着一个更大的粗瓷海碗回来了,碗里满满当当的面条冒着滚烫的白气。
他动作利索地把碗稳稳当当地放在谢诗凝面前,碗底磕在桌面上,“当”一声轻响,热气呼地扑了她一脸。
谢诗凝看着眼前这个比霍晋承刚才用的碗还要大上一圈的海碗,里面小山似的堆着面条,上面还卧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
她有点傻眼。
这也……太多了吧?
她轻咬了下嘴唇,脸颊微微泛红,带着点不好意思,声音轻软:“这……这分量太实在了,我怕是吃不完。那个……”她抬眼飞快地看了霍晋承一下,又垂下,“我能……分点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