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们故事的第一位客人,会是谁呢?”
陈默说完这句开场白,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以前,他说完开场白,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无人回应的沉默。而现在,他知道,有无数双耳朵,正在通过各种渠道,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有好奇的听众,有虎视眈眈的媒体,有那个神秘的协议局,或许……还有那个潜伏在暗处的“收听者”。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蹩脚魔术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着他从那顶空空如也的帽子里,变出点什么东西来。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夏晓薇。
夏晓薇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台全新的监测平台,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像一个准备随时发起冲锋的士兵。她察觉到陈默的目光,转过头,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默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向面前的设备。
他没有立刻启动“AURA”,而是先做了一件他以前从没做过的事。
他打开了搜索引擎。
林岚的建议,在他脑海里回响。一个“安全”的,执念“单一”的,和现代生活有点“关联”的声纹。
那个饿死的网络小说家,听起来确实很安全,但陈默总觉得,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再连接一个如此“接地气”的目标,有点……浪费。
他需要一个,既能测试系统,又能满足他自己好奇心,还不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的目标。
他在搜索框里,慢慢地,敲下了一个名字。
哈里·胡迪尼。
二十世纪初,全世界最负盛名的魔术师,极限逃脱大师。一个用一生时间,在科学与伪科学的边缘疯狂试探的传奇人物。
他生前,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揭穿那些所谓“通灵大师”的骗局。他用自己精湛的魔术手法,一次又一次地证明,那些“来自彼岸的声音”,不过是些廉价的戏法。
而他死后,却和妻子约定,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他会用他们之间约定的密码,从另一个世界,传回信息。
这个密码,直到他妻子去世,也从未出现过。
一个用一生去反通灵的人,死后却留下了一个关于通灵的约定。
没有比这更讽刺,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目标了。
他的执念足够“单一”——证明或证伪灵魂的存在。他的职业又充满了神秘色彩,和现代人的猎奇心理,完美契合。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魔术师。一个玩弄真假的高手。和他对话,本身就像一场智力游戏。
“准备好了吗?”陈默问夏晓薇。
“随时可以。”夏晓薇回答,同时按下了监测平台上的一个录音键。
陈默不再犹豫。
他闭上眼,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去回忆什么,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意念,像一枚石子,投向那片看不见的、由无数声音构成的海洋。
“AURA”系统,悄然启动。
升级后的设备,反应比以前快得多。几乎没有那段令人心悸的静电噪音,耳机里只是传来一阵轻微的、像是老式放映机转动的“咔哒”声。
紧接着,一段奇特的背景音,浮现出来。
那声音,混杂着人群的惊呼声,铁链在地上拖动的摩擦声,还有……一种沉闷的、像是人被关在狭小箱子里,用力撞击木板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那片混乱中,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舞台腔,充满了自信和一种略带沙哑的磁性。说的是带着匈牙利口音的英语。
“女士们,先生们!看这里!看清楚了!”
“我,伟大的胡迪尼,即将为你们展示,人类意志所能达到的极限!没有任何锁链,能困住我!没有任何牢笼,能囚禁我!”
陈默和夏晓薇对视了一眼。
这开场白……也太有特色了。
“您好,胡迪尼先生。”陈默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彬彬有礼的采访者。
“谁?谁在说话?”那个声音愣了一下,背景里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也随之变小了,“你是我的助手吗,吉姆?灯光!该死的,灯光怎么暗下来了?我还没完成我的水下逃脱术!”
“这里不是舞台,胡迪尼先生。”陈默说,“这里是……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胡迪尼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什么地方?后台吗?不对……这里的感觉……很奇怪。像是……像是那些我曾经去过的,所谓的‘通灵屋’。又冷,又空。”
他似乎在自己那个空间里,摸索着什么。
“该死,我的手铐呢?我的锁链呢?都去哪儿了?”
夏晓薇在监测平台上,飞快地敲打着键盘。
“默哥,”她通过对讲机,小声说道,“他的声纹情绪波动很剧烈,但主要是‘困惑’和‘烦躁’,危险等级很低。背景能量场也相对稳定。”
陈默点了点头,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胡迪尼先生,”他说,“您不用再表演了。您已经……自由了。”
“自由?”胡迪尼冷笑一声,“年轻人,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每个人,都被这样或那样的锁链捆绑着。名誉,财富,爱情……甚至,是死亡本身。”
“你又是谁?也是那些想从我这里,骗取点什么秘密的记者吗?还是那些可笑的‘唯灵论’信徒,想让我承认,我真的有什么超能力?”
“我只是一个……对您的故事,很好奇的听众。”陈-默说。
“听众?”胡迪尼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好吧,听众。那你想听什么?听我如何从苏格兰场的监牢里逃脱?还是听我如何在美国总统面前,解开他亲自挑选的‘三重保险锁’?”
“我想听听……关于‘密码’的故事。”陈默缓缓说道。
耳机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之前那股自信满满的舞台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寂静。
连背景里那些嘈杂的声音,都彻底消失不见。
“贝丝……”过了很久,胡迪尼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得像自言自语,“你……是贝丝派来的吗?”
贝丝,是他妻子的名字。
“不是。”陈默回答。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密码的?”胡迪尼的声音,突然变得警惕起来,“那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秘密。”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先生。”陈默说,“您生前,曾向全世界的通灵师发起挑战。您说,如果您死后,灵魂真的存在,您会用一个约定的密码,联系您的妻子。那个密码是——‘Rosabelle, believe’。”
耳机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啊……我挑战了他们一辈子。”胡迪尼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自嘲,“我拆穿了无数个骗局,揭露了无数个神棍。我以为,我是在捍卫科学,捍卫真理。但最后,我却发现……我捍卫的,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傲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胡迪尼说,“我这一生,都在试图用钥匙,去打开一把又一把的锁。但我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或许……存在着根本不需要钥匙的门。”
他的话,说得云里雾里。但陈默,却隐约听懂了。
“您……遇到过真的?”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真的’。”胡迪尼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讲述一个不愿被外人听到的秘密,“那是在我职业生涯的末期。我接到了一个邀请,去参加一场在私人庄园里举办的‘降神会’。”
“举办者,是一个很有名的……收藏家。他收藏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古董,艺术品,甚至……一些所谓的‘灵异物品’。”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
收藏家。
这个词,像一根针,刺了一下他的神经。
“那场降神会,和以往我参加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胡迪尼继续说道,“没有廉价的戏法,没有藏在桌子下的机关,也没有神神叨叨的灵媒。”
“那个收藏家,只是拿出了一个……很古怪的黄铜盒子。他说,那是一个‘回音盒’,能接收到来自‘彼岸’的声音。”
“我当然不信。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检查了那个盒子。我用我毕生所学,都找不出任何破绽。最后,我断定,那不过是一个制作精良的、内置了留声机之类的骗人道具。”
“然后,那个收藏家,笑着对我说,‘胡迪尼先生,您是开锁的大师。但您有没有想过,有些声音,是不需要被‘放’出来的。它们只需要……被‘听’到。’”
“接着,他启动了那个盒子。”
胡迪尼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恐惧。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母亲的声音。”
“她在我耳边,用我小时候,只有我们母子俩才知道的匈牙利语小调,哼着歌。”
“那一刻,我感觉,我毕生建立起来的所有信念,都……崩塌了。”
陈默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一个收藏家。一个能接收到亡魂声音的盒子。
是巧合吗?还是……
“那个收藏家……他叫什么名字?”陈默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我不记得了。”胡迪尼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那段记忆……很模糊。像被人用橡皮,擦掉了一样。我只记得……他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黑色的,像没有星星的夜空。”
“在那之后,我就病倒了。没过多久,就因为一个愚蠢的意外,死在了后台的化妆间里。”
“我一直在想,我的死,真的是意外吗?还是……那个收藏家,为了保守他那个盒子的秘密,对我做了什么?”
“我带着这个疑问,来到了这个……又黑又冷的地方。我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生前最后的表演。我想找到答案,我想找到出去的锁。可是,这里没有锁,也没有门。”
“我被困住了。”
这位用一生时间,从无数牢笼中成功逃脱的大师,最终,却被困在了一个,由他自己的执念,所构筑的、无形的牢笼里。
陈默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迷茫的灵魂。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夏晓薇。夏晓薇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惊。她指了指监测平台上的一个数据条。
【情绪波动:正在从‘困惑’,向‘恐惧’和‘绝望’转化。】
【能量场:出现不稳定迹象。】
陈默知道,他不能再问下去了。再问下去,胡迪尼的声纹,很可能会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崩溃,甚至……产生上一次那样的实体化风险。
他必须,结束这次通话了。
但是,该怎么结束?
直接挂断?那太残忍了。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魔术师,不该以这样一种迷茫而绝望的方式,结束他死后的第一次“登台”。
他必须,给他一把钥匙。
一把能打开他心结的钥匙。
陈默的目光,扫过书房里那些熟悉的设备。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那只被协议局加固过的、崭新的麦克风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胡迪尼先生,”他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您说,您被困住了。没有锁,也没有门。”
“是的,年轻人。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您错了。”陈默说,“这里,有一把锁。”
“什么锁?”
“那把锁,就是您和您妻子约定的那个密码。”
耳机那头,传来一阵困惑的呼吸声。
“您想一想,”陈默引导着他,“您为什么要留下那个密码?因为在您内心深处,您其实……是希望灵魂存在的,对不对?您希望,在您死后,还能有办法,告诉您挚爱的妻子,您还在。”
“那个密码,不是您留给世界的挑战。而是您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
“您用了一辈子,去打开别人设置的锁。但您自己的这把心锁,您却从来没有,试着去打开过。”
胡迪尼沉默了。
那片代表着他执念的、嘈杂的背景音,再次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声音里,少了一些狂热,多了一些……悲伤。
“打开它,胡迪尼先生。”陈默的声音,像一个真正的魔术师,充满了引导性和神秘感,“说出那个密码。为您自己,也为了一直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您的贝丝。”
“说出来,您就能找到那扇门。”
“您就能……回家了。”
耳机那头,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陈默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临场发挥的“心理治疗”,会不会起作用。他只是凭着一个媒体人的直觉,在赌。
赌一个骄傲的灵魂,在最后一刻,会选择和自己和解。
终于,那个沙哑的、疲惫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他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充满了无限温柔的语调,缓缓地,清晰地,说出了那个,他妻子等了一辈子的密码。
“Rosabelle……”
“……believe.”
话音落下的瞬间。
耳机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没有嘈杂的背景音,没有放映机的转动声,也没有了那个魔术师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其短暂的、却又无比优美的……钢琴曲。
那旋律,温柔,舒缓,像爱人的手,轻轻抚过脸颊。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陈默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看了一眼夏晓薇。
夏晓薇正呆呆地看着监测平台的屏幕。
在代表胡迪尼声纹的那一行数据条后面,状态栏里,原本代表“连接中”的红色标识,已经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全新的标识。
标识的旁边,写着两个字:
【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