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锋紧贴着掌心,林小木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量,却又凝滞在绝对的静止中,与黑暗的荆棘丛融为一体。他的呼吸放得极缓、极轻,几乎微不可闻,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穿透浓墨般的夜色,死死锁定着那阵越来越近的窸窣声。
不是野兽。步伐虽然刻意放轻,带着潜行的谨慎,但节奏和落脚点还是暴露了人的痕迹。不止一个,至少有三人,呈松散的搜索队形,正朝着他们处理猎物的血腥之地摸来!
山匪?是黑风寨的残匪闻着血腥味来报复?还是其他觊觎猎物的流寇?林小木的脑中瞬间闪过几个可能,眼神却冰寒如铁。无论来者是谁,在这黑暗的密林深处,遭遇即意味着你死我活!
二牛和狗剩子也听到了动静,两人脸色煞白,瞬间停止了手头血腥的活计,连滚爬爬地缩到最近的树干后面,死死捂住口鼻,大气不敢喘。另外三个后生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夜风中弥漫,如同黑暗中最醒目的灯塔。
脚步声在距离他们藏身处约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黑暗中传来几声极低的、如同夜枭低鸣般的鸟叫声,显然是某种联络暗号。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粗嘎嗓音响起,带着几分惊疑和贪婪:“操!好浓的血腥!像是大家伙刚宰的…人呢?跑了?”
“看蹄印!是獐子!个头不小!血还热乎!”另一个声音回应,带着喘息和兴奋,“妈的,便宜咱们了!快找找!肉肯定还在附近!”
“小心点!刚才那动静,还有这放血的手法,不像普通猎户…别他妈是点子硬!”第三个声音比较沉稳,带着警惕。
林小木的耳朵微微耸动,分辨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和距离。三个目标,呈三角站位,说话声暴露了他们的位置。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在黑暗中快速测算着。距离、角度、障碍物……一个个数据在脑中飞速生成,瞬间组合成最佳的突袭路径。
他无声地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身体重心微微前移,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强弓。就在对方三人似乎达成共识,开始小心翼翼地朝着血腥味最浓烈的中心地带(獐子尸体掩埋点)搜索靠近时——
林小木动了!
没有丝毫预兆,他如同从黑暗中扑出的鬼魅,速度快到极致!不是直线冲锋,而是借着几丛低矮灌木和凸起树根的掩护,身形诡异地左右晃动,带起几片枯叶飘落,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直扑那个声音最为沉稳、站位也相对靠后的目标!
那三人根本没料到袭击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近!等那个被锁定的目标听到枯叶碎裂的细微声响,惊觉不妙想要转头时,一道冰冷的寒光已经如同毒蛇般吻向了他的颈侧!
“噗嗤!”
伞兵刀精准无比地切开了气管和颈动脉!滚烫的鲜血在黑暗中喷溅而出,带着浓烈的铁锈味!那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便软软地向前栽倒。
一击毙命!
另外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和同伴瞬间毙命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老三!”那个粗嘎嗓音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下意识地挥动手中的砍刀,朝着林小木模糊的身影狠狠劈来!动作凶猛却毫无章法。
林小木在割喉的瞬间,身体已经借着前冲的惯性向侧前方一个矮身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呼啸而过的刀锋!冰冷的刀风刮过他的头皮。他翻滚起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左手在地上一撑,身体如同装了弹簧般再次弹起,右手反握的伞兵刀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直刺另一人因惊骇而大开的胸腹!
“噗!”
刀锋轻易地穿透了粗劣的皮袄和皮肉,深深没入!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手中的短矛脱手掉落。
“啊——!我跟你拼了!”粗嘎嗓音的汉子彻底红了眼,状若疯虎,手中的砍刀再次抡圆了劈向林小木的后背!
林小木甚至没有回头!他猛地拔出刺入第二人身体的伞兵刀,身体如同陀螺般以左脚为轴心一个迅猛的回旋转身!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背后袭来的致命一刀,同时借着旋转的离心力,右腿如同钢鞭般狠狠抽出,脚尖精准地踢在对方握刀的手腕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嗷——!”粗嘎汉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砍刀“当啷”一声脱手飞出老远!
林小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身体前冲,右手刀光一闪!
“呃……”粗嘎汉子的惨嚎戛然而止,脖颈处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狂涌而出。他瞪大着惊恐绝望的眼睛,身体抽搐着软倒在地。
兔起鹘落,电光石火!
从暴起突袭到三人毙命,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干净、利落、高效,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杀戮艺术。冰冷的杀伐之气弥漫开来,让躲在树后的二牛等人遍体生寒,几乎窒息。
林小木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冰冷的眼神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四周浓密的黑暗,耳朵捕捉着一切可能的异响。确认再无其他埋伏后,他才缓缓垂下滴血的伞兵刀。
“出来,处理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战斗后的微喘,却依旧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
二牛和狗剩子等人这才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从藏身处爬出来,看着地上三具还在微微抽搐、汩汩冒血的尸体,以及那个被他们自己掩埋了一半、又被翻找出来的獐子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们看向林小木的眼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一种近乎仰望神魔般的敬畏。这个男人,比山里的熊瞎子还要可怕!
“快…快挖坑!”二牛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声音发颤地招呼同伴。
几人手忙脚乱,用柴刀和匕首在远离水源的僻静处又挖了一个更深的坑,将那三个不知来历的倒霉蛋连同被惊扰的獐子残骸一起匆匆掩埋,又费力地掩盖掉大部分血腥痕迹。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山林中的黑暗开始褪去,但寒意却更甚。
“走!”林小木没有丝毫停留,背上那张猎弓,又将二牛他们割下来的四条肥硕獐腿用坚韧的藤条捆扎结实,扛在肩上。四条獐腿加起来足有百十斤重,他扛在肩上却步履沉稳,如同扛着几捆稻草。
回村的路,在微熹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漫长。二牛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沉默地跟在林小木身后,气氛压抑。昨夜的血腥杀戮和那三个死人的惨状,如同冰冷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心头。
当柳树屯那残破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村口瞭望台上负责警戒的人立刻发出了嘶哑的呼喊:“回来了!林壮士他们回来了!”
死气沉沉的村子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活泛起来!早已望眼欲穿的村民纷纷涌向村口,里正和柳老根更是跑在最前面,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担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当他们看到林小木肩上那四条沉甸甸、还带着新鲜血渍的獐腿时,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肉!是肉!”
“老天爷!有救了!有救了!”
“林壮士!是林壮士猎回来的!”
“……”
哭声、笑声、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冲淡了昨夜的恐惧和悲伤。饥饿到麻木的肠胃被那浓郁的肉腥味刺激得咕咕作响,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四条代表着生命的獐腿,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
柳叶儿小小的身影也挤在人群中,她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但看到林小木安然无恙地扛着猎物回来,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比初升的太阳还要耀眼。她不顾一切地挤开人群,跑到林小木面前,仰着小脸,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的颤抖:“林大哥!你…你没事就好!我…我…”她想说什么,却又哽咽着说不出来,只是把怀里那个一直紧紧捂着的、硬邦邦的粗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林小木手里。
入手温热。是那半个她省下来、一直捂在怀里舍不得吃的杂粮饼子。此刻已经被她的体温和紧张的汗水浸得有些湿软。
林小木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小小的、带着少女体温和汗渍的布包,又看了看柳叶儿冻得通红、写满关切和喜悦的小脸,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融化了一瞬。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布包默默揣进怀里,然后指了指肩上的獐腿,对着围拢过来的里正和柳老根沉声道:“架锅,烧水。妇孺优先,每人一碗肉汤,分肉。”
他的话如同圣旨。早已准备好的大锅立刻架在了火堆上,清水翻滚。四条獐腿被迅速剥皮、剔骨、切割成小块。浓郁的、带着油脂香气的肉味随着蒸汽弥漫开来,勾动着每一个饥肠辘辘的灵魂。
村民们自发地排起了队,虽然秩序有些混乱,但没有人争抢。妇孺和老弱被推到了最前面。当第一碗滚烫的、飘着油花和肉碎的浓汤被端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手中时,那妇人颤抖着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哽咽着说不出话。她怀里的孩子贪婪地吮吸着母亲喂过来的肉汤,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的神色。
一碗碗肉汤分发下去,如同甘霖洒在干涸的土地上。麻木绝望的脸庞渐渐有了生气,冰冷的身体被热汤温暖,死寂的村庄终于有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和生的气息。
林小木没有去排队。他走到井边,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将沾满血污的双手、脸和匕首仔细清洗干净。冰冷的井水刺得皮肤生疼,却也让他因杀戮和疲惫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靠坐在井沿边,看着村民们围着大锅,小心翼翼地啜饮着救命的肉汤,眼神沉静。
柳叶儿端着一碗特意撇去了浮油、肉块最多的热汤,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林大哥…你…你也喝点吧…”
林小木看了她一眼,没有推辞,接过碗,几口就将滚烫的肉汤喝了下去。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袋,驱散了深秋清晨的寒意和一夜奔袭的疲惫。
“谢谢。”他低声说了一句,将空碗递还给柳叶儿。目光扫过她冻得通红的手,又看了看远处正在兴高采烈分发肉块的柳老根,以及那三个依旧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玄甲骑士。其中一个骑士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扫过林小木清洗匕首的地方,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探究。
柳叶儿捧着空碗,小脸微红,摇摇头:“不用谢…林大哥,是你救了大家…”她还想说什么,却听到村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路面的辘辘声!
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惊疑不定地望向村口官道方向。刚刚因获得食物而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新的恐惧浇上了一盆冷水。难道又是山贼?还是……官差?
林小木眼神一凝,缓缓站起身,手再次按在了腰间的伞兵刀柄上。
只见官道上,烟尘微起。一支小小的车队正朝着柳树屯缓缓驶来。车队规模不大,只有一辆半新不旧的青布篷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穿着灰布短褂的车夫。马车前后各有两名骑着普通驽马的随从护卫,穿着也是普通的劲装,佩着腰刀,远不如之前安平郡王府骑士那般精悍夺目。
马车在村口残破的牌坊前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穿着藏青色绸面棉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探出身来。他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眼神精明,带着一种城里人惯有的审视。他先是皱眉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烟火未尽的村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随即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问道:
“敢问,此处可是柳树屯?贵村里正何在?”
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官话腔调,虽然客气,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里正连忙放下手中的肉汤碗,小跑着上前,脸上堆起谄媚又惶恐的笑容:“小老儿就是本村里正…不知…不知贵客驾临,有何吩咐?”他偷偷打量着这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讲究的马车和那个气度不凡的管家,心里七上八下。
管家目光越过里正,在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村民中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口正冒着热气、飘散着肉香的大锅上,眉头皱得更紧。他显然闻到了血腥味,也看到了那些残留的血污痕迹。
“鄙姓周,乃是临川府,苏府管事。”周管家收回目光,看向里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奉我家老爷之命,来接贵村柳叶儿姑娘过府。”
此言一出,如同在刚刚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什么?”
“接柳叶儿?”
“苏府?临川府的苏大老爷家?”
“……”
村民们一片哗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柳老根更是如同被雷劈中,手里的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柳叶儿。
柳叶儿端着空碗,呆立在原地,小脸上血色尽褪,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惊愕,随即是巨大的恐惧!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到了林小木的身后,小手紧紧抓住了林小木那件粗布短褂的后摆,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周管家似乎对村民的反应早有预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对着里正晃了晃:“这是当年柳老根亲手画押的契书。他婆娘重病,借了我家老爷十两银子的救命钱,言明若无力偿还,便以其女柳叶儿入府为婢,抵债十年。如今十年之期虽未到,但柳老根这些年连本带利分文未还,这债,早已滚成了天价。我家老爷仁厚,念在旧情,只按当年契书索人,不再追讨余债。里正,你且看看,可有错漏?”
里正颤抖着接过那张泛黄的契书,只看了一眼,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认得柳老根那歪歪扭扭的指印。村里人都知道柳老根的老婆当年病得快死了,他确实借过苏府的钱,只是没想到…竟然是卖女抵债的契书!这些年,柳老根一直瞒着,大家只知道他欠了债,却不知是这等断子绝孙的阎王债!
“爹…爹!”柳叶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死死抓着林小木的衣角,如同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柳老根浑身剧震,看着女儿惊恐绝望的眼神,再看看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契书,老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猛地扑到周管家的马车前,“噗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地磕头:“周管家!周老爷!求求您!求求苏大老爷开恩啊!再宽限些时日!小老儿…小老儿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把钱还上!求求您别带走我闺女!她才十五啊!求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说着,脑袋在冰冷的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额头上很快见了血。
周围的村民看着这一幕,都沉默了。有人面露不忍,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那三个玄甲骑士依旧冷眼旁观,其中一个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似乎觉得这出乡间闹剧颇为有趣。
周管家看着跪在泥地里磕头如捣蒜的柳老根,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深深的冷漠和一丝不耐烦。他掸了掸绸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冰冷:“柳老根,白纸黑字,红手印按着。我家老爷已经仁至义尽。今日,这人,必须带走。”他目光转向柳叶儿,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审视,“叶儿姑娘,请上车吧。莫要让你爹难做,也莫要逼我们动粗,伤了和气。”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立刻翻身下马,手按在腰刀刀柄上,朝着瑟瑟发抖的柳叶儿逼了过来。眼神冰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柳叶儿吓得尖叫一声,死死躲在林小木身后,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泪水糊满了小脸,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助。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地站在柳叶儿身前,如同一堵冰冷墙壁般的男人——林小木。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管家,看着磕头的柳老根,看着步步紧逼的护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沾着些许泥点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冷硬。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不起一丝波澜,却又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熔岩。
当那两名护卫的手即将触碰到柳叶儿颤抖的肩膀时,林小木动了。
不是拔刀,也不是阻拦。
他只是微微侧身,将已经完全吓傻、只知道死死抓住他衣角的柳叶儿,不着痕迹地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站位。但就是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如同一道无形的界碑,瞬间阻断了护卫抓向柳叶儿的路径。
林小木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光束,越过那两个动作一滞的护卫,稳稳地落在了马车旁那位周管家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穿越后尚未完全褪去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和压抑的气氛,如同冰珠砸落在青石板上:
“她,不去。”